下面这篇文章是sun在之前的征文时找来给大家参考学习的,经典的就是经典的,再次翻出来,让大家一起来找找曾经的感觉!
子曰: 温故而知新,可以为师矣。——《论语·为政》
文艺写作漫谈
叶圣陶
原载于1944年3月《国文月刊》26期
用文字连缀成的文章,大致可以分成两类:一类是普通文字,一类是文艺。普通文字的写作目的,一是传授知识,如说“三角形的三内角之和等于两个直角”是。二是报告事实,如报纸上的报道文字是。这种文字的顶要紧的要求就是正确,清楚。
文艺则还有目的。什么是文艺,意见很多,现在且不去讨论它。我只简略地说,它除了传授和报告之外,还有一个目的,而且是主要的目的,那就是表示出己之所见(当然,这个“己之所见”的范围是有种种不同的)。它用一种综合的烘托的手法,像画家用色彩一般,根据自己的情绪、意识、印象等等,把“己之所见”表示出来。可是并不讲得完全,说得净尽,只到足以唤起读者的意象为止,让读者自己去欣赏,咀嚼,体会,思考。
假如读者在体会思考之后,恍然地“啊”的一声,说:“原来他说的是这么一个意思啊。”这就与作者的“己之所见”接触了。
这种“己之所见”的来源是非常复杂的。也许他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在萌发,组织,逐渐成长,也许更受到他的家长、师友、环境等的影响。一个人的作品常常是这些的总反映。屈原的《涉江》里说:
山峻高以蔽日兮,下幽晦以多雨。
霰雪纷其无垠兮,云霏霏而承宇。
这向来认为名句。我们读它,不可忽略他的生平和他所处的时代。他是非常忠于他的祖国——楚国的。因遭受谗言中伤,不为楚怀王所喜,只得郁居于沅湘之间。由他看来,现实世界是闭塞的,幽晦的,荒寒的。这几句诗固然是写景,同时也传出了他对于现实世界的认识。
上面是一个古代作品的例子。再来举一个新的:
《阿Q正传》(Q字读音如桂或贵)这篇小说,想各位读过了。作者鲁迅先生生于光绪七年,经历了辛亥革命,兴奋地看到革命势力把清廷推翻。可是,他看到革命的不彻底和军阀的内哄,又失望了。他用医学者的素养剖析我国的国民性,发现了种种弱点。根据这些,创造了阿Q这个人物。那具备了夸大、永远感到满意、永远感到胜利的性格,为了时髦和贪点小利才来参加革命的行动——岂只是阿Q一人如此,我们留心观察,便觉得这样的人随处可见。这便是鲁迅创造的成功。
这种成功决不是临时或一朝一夕所能得到的,主要决定于作者的识力和观察力。有的作者能观察出别人所观察不出的,这就是所谓“深刻”。有的作者只观察到别人同样能够观察得出的,这就是所谓“平常”。也决定于作者驾驭文字的能力。这包括规定组织,运用最适当的字和最适切的表现方式。这种能力的养成由于平时的锻炼。所谓“平时”,并不是说把一个人的写作生活分为两个时期:一个是平时的准备时期,一个是正式的写作时期,而是说“随时随地”,就是随时学习,随时发挥;一面吸收,一面成长。各位大概都有这样的经验,就是写完一篇文章,自己很满意,这时候的自己满意,未必能断定那篇文章真个是好,因为其时两个“我”还没有分开来:一个是写作文章的“我”,一个是批评文章的“我”。等到过了几天,两个“我”分开来了,再来读自己的东西,满意的成分便不免减少了一些。等到给别人看过,而接受到中肯的批评,你也许会产生重作的念头呢。
自己写的东西,自己看了会感到不甚满意,那就是你准备得不够。你还得深思,还得作更多的练习。等到你能够写一篇东西,今天看了满意,明天或两个星期后看还相当满意,自己看了满意,别人看了也还满意,那时候就是你进步了。
上面谈的是一般的文艺。现在谈谈新文艺。
在民国八九年的时候,发生了白话文运动,或叫做新文学运动。于是在一般人的观念里,以为白话文就是文学,而且是新的文学。其实“白话文”和“新文学”之间是不能画个等号的。至于一般中学生,更认为那分行写的、发点感慨的诗,那发发牢骚、颂扬颂扬洋车夫的小说,就是新文学。他们都热烈地爱好这种新文学,阅读人家的,自己也来写作。这情形和我过去在中学里读旧诗相仿。那时中学里的国文教材不超出《古文辞类纂》(清姚鼐选)和《文选》(梁萧统选)两部书。前者是桐城派的法宝,多载道之文,不甚有兴味,后者又太重于词藻,并且有很多生僻的字和典故,都不为中学生所喜。于是投其所好的,便只有二者之外的写景言情的诗了。
实在说,文学的好坏并不在它是文言还是白话,也并不在其新旧,却在作者有所见没有。
有一个参加了两年战争、新从山西跑回来的青年,他说要写一篇三个逃兵的故事:一个怕苦,一个思乡,一个是不满于所属的部队,想改投友军。我说很好,这是大可一写的题材。他写成了,可是光在对话之中把他们逃走的原因表明了就完了。表明既不深切,发展也似有实无,不成一篇及格的小说。这不能说他无所见,但他所见还是朦胧的,不精密的。用种植来比喻,其时胸中还没有成熟的果实,仅仅有细嫩的萌芽。要待那萌芽发荣滋长,开花结实,并且成熟,那才是动笔挥洒的时候到了。他才有一点萌芽就写,不能成功是当然的。从此可知,不但要有所见,还要见得深切精密。朦胧的一些认识,肤浅的一些感想,是并不足以写成文艺的。
驾驭文字这一方面,下面再来谈谈。
最近我看到一篇小说,开头是:“是一个零星点点的晨曦。”作者把早晨的阳光——晨曦——当作早晨了。接下去是:“在某某司令部的会议室中,集合了一群雄赳赳气昂昂的男女好汉——都是不怕牺牲精忠报国的青年。”一篇小说可以描写男女好汉,可以描写好汉的精忠报国;但“好汉”与“精忠报国”都是品评语,该让读者读了之后说出来;而要读者自己说出这些品评语,非于小说中表现得恰如其分不可。现在小说刚才开头,先把该是读者说的话“点”了出来了,好汉,而且是精忠报国的青年,这未免失掉文艺的意味了。文艺决不会这么老实。像这样写文艺,那不如写论文、传单或者标语更为了当些。这是对于文字不能够胜任愉快地驾驭的例子。
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请大家不要轻易动笔,也不是说不妨借口“留下一部分让读者自己去体味”,而写些不明不白的东西。我只是请各位更切实地、更深入地去思索,去观察。思索与观察切实深入了,就不怕没有可写的了。至于文字语言的训练,我以为最要紧的是训练语感,就是对于语文的敏锐的感觉。我们读杜甫的《春望》,诗中有“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”两句。如果不肯深思,而仅凭直觉来理解,不过是“国破了,可是山河还在;到了春天,城中的草木长得非常茂盛”这些意思罢了。而在富有语感的人,读到上一句,就会想到国破了,一切人事——政局和人民的生活——都跟着破坏了,改变了,不破坏不改变的只有自然界的山河而已。读到下一句,就会想到年年逢春天,而此刻特别感到草木深,意思是年年人与草木同处城中,故不觉草木之深,此刻人民流离,城中留者稀少,所以特别感到草木深了。语感越富的人,对于文艺的了解越深。
怎样训练我们的语感呢?我想,惟一的办法就是多读别人的作品。多读,多体会,多了解,语感自然有进步。别人的作品,包括从前的和现在的。至于我,倒觉得从前的作品比起现代的来,好的更为多些。我并非劝各位少读甚至不读现代的东西,而是请各位用一种批判的眼光去读,学习那好的,摒弃那坏的。
我说现代的好作品不多,并不是有意夸张,而是事实。现在通行“拉稿”。试想,拉来的稿子都会是精心结撰的吗?有许多作家常常说,他们写成了文字,是连第二遍都不看,也不高兴看的。其实,这并不足以表示出他们的高深的修养和卓越的天才,倒说明了他们对于艺术的不很忠实。还有一些作家说他们一小时可以写两三千字,这,以我的经验来说,是不可能的。能够这样的若非卓越的天才,一定是在粗制滥造。在这种情形之下,好作品当然不会多的。
现在的读者对象和从前不同了。从前的作者写东西,或者想藏之名山,传之于人,或者给同道的文人看看。现在是要给更广大的群众看了。为顾到读者起见,就得写纯粹的语体。而且就文字本身说,语体必须是纯粹的才美。怎样才纯粹呢?要运用现在语言的字汇和调子来写,尽力避免文言的成分,避免初期的白话文的影响,避免翻译的调子。初期的白话文就是那仅仅把虚字改换的假白话文。至于像那“以什么什么为根据”之类的文言调子,像那“我一定要这样做,假如什么什么”之类的翻译的调子,因为我们口头已经说惯了,便是现在语言的成分了,是可以采用的。
最后,请让我把以上的话结束一下。多思索,多观察,必将有所见;多读作品,多训练语感,必将渐能驾驭文字。二者会合起来,写出的东西纵不定是名作,也决不会一无足观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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