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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一首诗面前羞愧难当 镜与灯
抱怨命不好的人,喜欢开玩笑说没有生在美国而生在了中国。这样说的时候,很少有人能想到,其实,自己已经是13亿人中那幸运的30%,没有生在农村而有幸生在了城市。
像我这种生在城市、长在城市、工作在城市的人,城市仿佛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完整世界。农村是存在的,我知道它存在,却又感觉不到它的存在,就像飞在天上,经过的土地再多,下面也只是一片虚空。我知道城市中有成千上万从农村投奔而来的农民,无论他们和城市人穿得怎样像,还是能让人一眼就区分出来。他们中的许多人昼夜加班,工资却可能不及我的三分之一,但他们总是随手扔果皮纸屑,每次在干净的街道上看见这些东西,我都会在心里怪他们弄脏了我的城市。
说实话,我不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,相反,自认为对人和世界特别地心存爱意。举一个不太恰当的例子:二战后,很多人分析德国人的残忍从何而来,有人说,因为自己从小受的教育里,犹太人不算“人”。这个例子之所以不太恰当,是因为我绝对不可能认为农村人不算人,只是,他们离我的世界太远,远到成为客体,成为窗外的风景,尽管本来我们应该呼吸相闻。
其实,很小的时候,我曾经极度地渴望过农村。那时我刚上初一,父亲的单位——我所在的学校张榜公布了每家够格留城的孩子姓名,里面有我,因为哥哥姐姐都“上山下乡”了。我看着自己的名字,很是懊恼:第一,我一直想下农村去顶替姐姐,让她回城,现在这个愿望泡汤了;第二,农村生活一定无法无天,我喜欢。
还没上小学的时候,我去过农村,至今一闭眼,脑子里就能想起农家院里那高高的石磨。除此之外,还有大片大片的果林。在那里,我平生唯一一次看见嫁接果树,也第一次认识了桃树、杏树。我像归山的猴子一样快活得往每一颗树上乱爬。有一个大哥哥总带着我单独去玩,我很喜欢他。后来偶尔还会想起他,纳闷他对我的亲热劲。有一天,我忽然醒悟:他一定是一个有些恋童倾向的病态青年!大概他自己也很苦闷,有点怯生生的犹疑。
那时我已经变成了真正的成年人,关于农村的记忆,并不比小说、电影里来得更真实。实际上,后面这两种方式,几乎就是我了解农村的全部途径。很多年里,农村题材的作品总是比别的题材更震撼人心,对此我的理解是:因为作者可以更方便地、更少顾忌地把人性中的冷酷、残忍、荒诞、麻木与善良、勤劳、忍耐、牺牲混合在一起,因为所有不可能之事都可能在农村发生。
在大学里,节假日共同出行游玩,几个农村同学总会主动凑起来拍张合影,他们脸上,有着明显区别于城市学生的憨厚与羞怯。我们组有个高高大大的农村同学,每次遇到沟坎或需要拿什么东西时,都会及时出现在我身边。我隐约地感觉到他对我的好感,却不以为怀。毕业后,他分配在我所在的城市,我去了西北一个小城,各自结了婚。有一年暑假我回家乡,几个同学聚在一起。看见我,他眼里竟然照旧掠过一丝我熟悉的羞涩。有一次我们同乘一辆公共汽车,分坐前后座位。我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时,突然感到他的手指在我背后的衣服上轻轻地摩挲,显然他并不想让我觉察,粗大的手指,动作却轻柔得像一片草叶。那一瞬间,我断定大学中他一定深爱过我,因为他怯怯的指尖上分明带了太多的柔情。
那轻过草叶的碰触,可以说就是我与“农村”最深切的接触,唯一一次,我的心真实地感到了伤痛:如果不是农民的孩子,我相信,他的爱意不会表达得如此谦卑。
大学时,贫困同学最高能得到每月20元的助学金。有个姓何的女同学,不但家里没有钱寄来,每月还倒往家里寄钱。毕业后很久,我才知道她的情况,听说她饿得晕倒过两次。这件事让我好一阵内疚。我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,但同学4年,我竟然跟她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。如果不是有这件事,我恐怕早忘了她的名字。现在想来,我们的隔膜,虽然并非简单地因为生在农村或城市,却的确都和农村与城市的差异有关。
并非出于傲慢,我常常目中无人地与熟人擦肩而过。对她,我想也一定有过视而不见的时候,那一定会伤及她的自尊吧?那个个子小小、总饿着肚子的农村姑娘,不知肯不肯相信我的无知无觉,肯不肯原谅我的无知无觉?
是的,无知无觉。与农村有关的眼泪,我也流过,但却不是在书房,就是在电影院。直到前几天,我突然读到一首写给流浪农民的诗:
据说这个城市有一千万人口, 有的住花园别墅,有的住胡同平屋,有的住在海里头; 可是我们没有一席之地,弟兄们,我们没有一席之地。
我们逃离饥饿,寻找幸福,交通部门要走我们的所有, 让我们挤在一起窒息,疯狂,死去,认清自己 不如他们眼里的一条狗,弟兄们,我们不如一条狗。
我们没有身份,派出所的人抓住我们说活该, “如果不交钱你就没有三证,对我们来说你就不存在。“ 可是我们存在,我们还活着,兄弟们,我们还存在。
找不出任何原因,恰巧是这时,是这首诗,像钉子一样钉了进来,刺痛了心口。这痛使我吃惊地醒悟到之前自己的不痛,使我禁不住带着惶恐开始反省内心。
我的渴望农村、那些果林、病态的青年、怯怯的爱情以及被饥饿折磨的同学,所有这些和农村有关的故事,都是我在这首诗之后回忆起来的,我发现,所有这些回忆竟无一例外地带着轻飘飘的美感,被用来装饰了我自以为悲天悯人的情怀——我绝望地从我从前的眼泪中看见了虚伪。
我们交纳了增容费,暂且安身。报纸表达得暖昧, 老太太的小脚跑来可真是敏捷,逢年过节地喊着防贼; 她指的是你和我呀,弟兄们,她指的是你和我。
有人说我们太笨,素质太低,为什么禁止我们进入 很多行业?他们明明知道中关村里的电脑是我们攒的。 有人说我们到城里来只是出丑,同样是修路,扫地,
法律法规却让我们交出自由, 我们规规矩矩地坐在城里人身边; 他们却皱着眉头,弟兄们,他们指我们太臭。
听说学者们的忧愁就像富人的富有,就像我们的匮乏, 他们反抗现代性的异化,听说他们比我们活得光荣伟大; 他们在绝望里令人感动,弟兄们,我们在绝望里无所适从。
我想我听到了这个城市上空有一个声音, 那是陌生却异常的权威,说:“他们必须牺牲。“ 噢,我们在他的掌握之中,弟兄们,我们在他的掌握之中。
我们流浪,从80年代到又一个世纪, 我看见这个城市日新月异,万家灯火; 没有一盏属于我,弟兄们,没有一盏是我们的。
武装警察越来越多,防暴队伍有特殊的任务, 从东单到西单,他们要保卫权威和一种幸福,走去又走回; 他们在寻找你和我,弟兄们,他们在寻找你和我。
——《十月诗草之五:歌拟奥登》,一瞬之间,这首再简单不过的诗使我变成了城市里流浪的农民,我在我的城市里伤心欲绝,并且羞愧难当。
附余世存原诗
十月诗草之五:歌拟奥登
据说这个城市有一千万人口, 有的住花园别墅,有的住胡同平屋,有的住在海里头; 可是我们没有一席之地,弟兄们,我们没有一席之地。
据说这里是我们的历史和梦想,是我们的骄傲, 我们像亲戚来串门,却也引起它的懊恼; 它让我们呆在原地不动,弟兄们,它让我们原地不动。
我们的原地,荒凉的地方只有不长五谷的山沟, 我们要靠它吃饭人们却痛心疾首; 他们不让我们砍树,弟兄们,他们不让我们砍树。
我们逃离饥饿,寻找幸福,交通部门要走我们的所有, 让我们挤在一起窒息,疯狂,死去,认清自己 不如他们眼里的一条狗,弟兄们,我们不如一条狗。
我们没有身份,派出所的人抓住我们说活该, “如果不交钱你就没有三证,对我们来说你就不存在。“ 可是我们存在,我们还活着,兄弟们,我们还存在。
那从我们中间飞升上去的悄悄地说我们是一种文化, 我们游荡去来,像蝗虫,从三国水浒吃到现在; 他们说我们是害虫,弟兄们,他们说我们是祸害。
去到一个科研院所,他们论证说 目前还没有我们的现代化计划,等下辈子再来找它; 但这辈子我们怎么化,弟兄们,这辈子我们怎么变化?
我们交纳了增容费,暂且安身。报纸表达得暖昧, 老太太的小脚跑来可真是敏捷,逢年过节地喊着防贼; 她指的是你和我呀,弟兄们,她指的是你和我。
有人说我们太笨,素质太低,为什么禁止我们进入 很多行业?他们明明知道中关村里的电脑是我们攒的。 有人说我们到城里来只是出丑,同样是修路,扫地,
法律法规却让我们交出自由, 我们规规矩矩地坐在城里人身边; 他们却皱着眉头,弟兄们,他们指我们太臭。
听说学者们的忧愁就像富人的富有,就像我们的匮乏, 他们反抗现代性的异化,听说他们比我们活得光荣伟大; 他们在绝望里令人感动,弟兄们,我们在绝望里无所适从。
我想我听到了这个城市上空有一个声音, 那是陌生却异常的权威,说:“他们必须牺牲。“ 噢,我们在他的掌握之中,弟兄们,我们在他的掌握之中。
看到一只狮子狗裹着短袄,别着胸针; 看到门儿打开,让一只猫走进门;看到人们都在出国; 看到学生们扔砖头,看到“我的朋友比尔“在北大演说;
看到春天的花和春天的鸟, 看到一条鱼在饭店前的水池里自在地游, 我们是新奇带一点儿糊涂,弟兄们,是新奇带一点儿糊涂。
我们流浪,从80年代到又一个世纪, 我看见这个城市日新月异,万家灯火; 没有一盏属于我,弟兄们,没有一盏是我们的。
武装警察越来越多,防暴队伍有特殊的任务, 从东单到西单,他们要保卫权威和一种幸福,走去又走回; 他们在寻找你和我,弟兄们,他们在寻找你和我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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